世人对智者大凡都有这样一个愿望:希望智者以文字的方式留下他的思想,作为宝物馈赠给同代人及后人。因为,智者不是寻常物,有时候几百上千年才冒出一个。2500年前的孔子是一个沉思者,学生帮他留下了《论语》;2500年前的苏格拉底是一个,柏拉图帮他留下了《对话录》;2000年前的马可·奥勒留是一个,他留下了《沉思录》;500年前的蒙田是一个,他留下了《蒙田随笔》;我以为,当代著名学者周国平先生也是一个,他留下了无数启迪国人的哲思随感。
相会周国平先生,是我2011年不期而遇的头一件大事。我最早知道周先生,当在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正读大学的我赶时髦似地买来了周先生翻译的《悲剧的诞生》,但说实话,我没有看懂。其后,便是喜欢上了他那韭菜般割了一茬又长一茬的散文随笔,便是折服于他那春蚕吐丝般总也吐不尽的哲思妙语。
周先生虽然极为聪慧,是大智者,是无数少女少妇和少男中男的偶像,但我并不惧怕他和躲远他。我是个编辑,我试着以工作之便和他接近,和他打交道。我做高中生刊物的时候,几次从他的博客里选发他的文章,选发之前,我发电邮征询他的意见,他也回复过。周先生的文字是时下书市上非常走俏的热门货,无数编辑都在包围他,我和我的刊物自然不会被他过分关注。后来,在周先生好友——余干中学魏建宽老师的推介下,我愈加关注起周先生的家事与文事来,也陆续刊发与周有关的文章,但还是没有和周先生晤面过。在接手《教师博览》原创版并推出“对话”新栏目后,我就打算向周先生约稿或采访他。预定的日期一次次被繁杂事务所拖延,终于拖到了这次偶然一见的一天。
那天,魏老师告诉我,周先生受一单位邀请,要来南昌讲学,他准备来昌拜见周先生。我当即决定和他一起去酒店拜见,顺便做个“对话”稿子。作为求稿为生的编辑来说,此等天赐良缘,岂能错过!
1月8日下午,我们在嘉莱特国际和平酒店的大堂里等候。3时许,周先生在大堂出现了。他中等个,不显老,脚穿平跟旅行鞋,牛仔裤,棕色夹克上衣,江浙上海一带常见的国字脸,架一副大眼镜,眼神清澈,嘴角微翘,似乎总在凝神沉思,但遇见了高兴的人和事时,也会咧嘴露笑,孩子一般无邪。魏老师和他热烈拥抱后,介绍起我,周先生极和善地和我握手,眼睛看着我,冲我微笑。趁着他们说话的几丝空隙,我偶尔也插上一二句,周先生依然温和地呼应我,让我觉得他真的非常随和自然,毫无学者或名人的架子。真有学问的大家,都是平易近人的。正如周先生在一篇文章里说过的:“大智慧者必谦和,大善者必宽容,大骄傲者往往谦逊平和。有巨大成就感的人,必定也有包容万物,宽待众生的情怀。小智者咄咄逼人,小善者斤斤计较,小骄傲才露出不可一世的傲慢脸相。”周先生的言行举止沉思者,印证了他的文品。
在周先生的住房里,我们继续交流着。周先生其实是个不太喜欢说话的男人,他要说的都是必须说的,没有说的,就存放在心里或遥远的时空里。我向他介绍着《教师博览》的情况,并把我草拟的十个“对话”之问题给他看,他无声地认真地看着,几分钟之后,抬头看着我说:“问题都是好问题。”我期待着周先生在返回北京后能给我们一个个满意的答案。之后,我们陪同周先生去游览江南三大名楼之首——滕王阁。滕王阁正在翻修改造,到处乱糟糟的,但周先生一点也没露出嫌弃的神色,总是脚步轻快、兴致勃勃地走在前头,一点也不像六十六岁的人。在滕王阁的每个楼层、角落、板壁间,周先生总是认真而严肃地细察,时而凝目沉思,时而步履匆匆,仿佛沉浸在了千百年前的时光隧道。他到底在想什么,我们不得而知。只有在照相时,他才像回到了现世一样,一本正经、手脚笨笨、笑容含而不露地配合着摄影者的镜头。那副样子,很像一个不谙世事的乖孩子,正温顺地听任大人摆布。
魏老师和周先生交往颇久,熟知周先生的脾性。魏老师说,周先生的大脑经常在作思想的漫游,有时即便在与你聊天,他的思想也会开小差,但就那几秒的过程。几秒后,他即回到此前的状态,像拾稻穗一样拾起前面的话题。他真的是一个沉思者,沉思是他的生活状态,沉思是他的人生图像。
我与周国平先生(摄影 魏建宽)
在往返滕王阁的车上,魏老师与周先生热烈地交谈,互换着对教育、对孩子、对社会的看法,我以倾听为主,受益匪浅。其中,周先生说到的这几句话使我难以忘怀:一、学生考上北大清华,其实是非常渺小的目标,学生更重要的目标,是学习怎么做一个能够独立思考的人;二、一个好老师,要既能使学生考好试,又能教学生成为有思想的人;三、有些省份制定条条框框,评选所谓的“人民教育家”,是极其可笑和荒诞的。
回到酒店,我们和周先生一一告别。魏老师是个容易动感情的人,颇有点依依难舍,仿佛掉进了离愁别绪的深渊。我和周先生握手时说:“我们是暂时的告别。”周先生微笑着说:“告别都是暂时的。”
果然,一切告别都是暂时的。第二天,我临时决定抽空去现场聆听周先生的讲座——《超越财富,寻找幸福》。于是,我又见到了看起来一身休闲打扮,精神焕发的周先生。与前日不同的是,他在台上,我在台下,我看着他,他却看不到我。他不知道我又在当他忠实的听众。生命本来没有名字,生命也无须要打招呼。自然地来去,自由地呼吸,最好。
哲学,生命,幸福,快乐,精神,灵魂,爱情,婚姻……周先生面对数百听众,侃侃而谈。他的音色醇厚,语调温和,听起来使人舒服安静。
我觉得,周先生其实是一个具备浓郁母性情怀的男人。你看他当初在失去妞妞的时候,痛不欲生,觉得生活已然走到黑暗的尽头,但他终于又坚强地挺过来了;你看他那么喜欢婴儿,乐此不疲地给自己的宝贝喂奶,还戏言自己就是一个大奶瓶。他说幼小的孩子就是小动物,而父母则是成年兽,父子相依,舐犊情深;他说和小生命在一起,会感到自己的生命被净化;他说小孩子都是天生的诗人,天生的哲学家,所以他坚持为孩子写着日记,以文字的形式永远留住孩子的幼年和童年,预备将来把这纸上的童年作为珍贵礼物,归还给长大的孩子;他说哲学家、学者、作家当不当无所谓,只愿意当一个好爸爸。你看他心肠那么柔软,那么充满温情,那么高歌赞美纯洁温暖的亲情、爱情和友情。他说爱就是寻找人世间最亲的亲人——当你把一个异性唤做恋人的时候,那是激情在呼唤;当你把一个人唤做亲人的时候,那是你的全部人生经历在呼唤。他说人的心是世上最矛盾的东西,它有时很野,想到处飞,但它最平凡最深邃的需要却是一个憩息地,那就是另一颗心,倘若你终于找到了这一颗心,当知珍惜,切勿伤害它。真正的爱情必是忠贞专一的。惦着一个人并且被这个人惦着,心便有了着落,这样活着多么踏实。与这种相依为命的伴侣之情相比,一切风流韵事都显得何其虚飘。对于婚姻,他送给我们六个字:自由、珍惜和宽容。他主张爱人之间要尊重对方的人格尊严,要亲密有间,要始终保持新鲜感和距离感,双方各留自己独立自由的空间,包括拥有隐私和交异性朋友的自由、写日记不能互相查看的权利。相爱者互不束缚对方,是他们对爱情有信心的表现,谁也不限制谁,到头来仍然是谁也离不开谁,这才是真爱。那种妄图全部占有对方的心理是最愚蠢的。有了自由就一定要珍惜,珍惜意味着责任,绝对不能去做伤害对方感情的事情。但人是天生有缺点的动物,如果偶尔犯下感情方面的错误,对方也应体谅,婚姻需要包容。理想的婚姻就是把爱人变做亲人,亲人犯了错,还有什么不能原谅的呢?
周先生说,人是自然之子,第一要紧的就是照看好自己的身体,又是万物之灵,需要安顿好自己的心灵,如此人生才是幸福的。生命应该保持单纯的状态,精神需要保持丰富的状态。物质欲望可以有,但要节制,要尽量简单,对待金钱的态度一定要超脱,不能成为金钱的奴隶;精神丰富需要养成读书、思索、写作的习惯。他本人就是这样去做的,这样的生活方式带给他平静的快乐和幸福。他认为人最宝贵的,就是自己的经历,经历越丰富,人生越有价值,每个人都要珍惜自己独特的经历。对于自己不喜欢的人、事、物,保持一定的距离,距离决定你的自由度,自由是人世间最宝贵的精神财富。他认为人人渴望幸福,追求幸福,但幸福取决于价值观,人就为价值观而活,价值观决定一个社会的文明程度。
周先生17岁考上北大哲学系,此后攻读中国社科院哲学硕士、博士,一生从事哲学研究和写作,所以他说哲学是一种生活需要,哲学挽救了他。
周先生在明亮的灯光下,貌相年轻,神采奕奕,性情温和,气度儒雅,思想深沉,似乎融合了古朴与现代的文化精华。我远远地注视着他,默默地想:认识他,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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