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耽美小说以及影视剧中,有一个十分典型且有趣的套路,即在很多故事中,喜欢上彼此的同性往往在此之前都(或其中一方)是“直男”,只有当他遇到故事中的另一个男主时才发现自己喜欢上了同性。因此一个问题也就随之而生——无论在故事还是现实中——即此时的这个男孩还是“直男”吗?或由此变成(becoming)了同志(gay)?
(泰剧《一年生》插曲《心中的秘密》,歌词中有:“不敢说的太多 虽然我们彼此相爱/公之于众可能会让某人失望/只有我们知道 那感觉到底有多强烈/埋藏心底 不能告诉任何人/因为现在一切都已经很好了/因为只有我们能体会/只此一眼 便是心与心的对望”)
柴鸡蛋小说《你丫上瘾了》内容(图源网络)
在2016年根据泰国大火的耽美小说所改编的同名剧《一年生》(SOTUS The series)中,当相处多年的朋友得知男主喜欢上一个同性学长时,他说:“我一直不知道你是同志?”而男主的回答则是:“我不是喜欢男生,我只是喜欢学长。如果不是他,我就不会喜欢上男生。”这一回答在此类耽美故事中十分典型,在柴鸡蛋的小说《你丫上瘾了》中,还有女朋友的顾海发现自己对班上的男生白洛因产生了十分强烈的感情,当他对朋友说起这件事时,他说:“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喜欢他,我确定我性取向正常没问题,我走在街上绝不会关注男人一眼。可就对他不行,我离开他一天就想,想得晚上都睡不着觉……”
这两段回答的共同点都显而易见,即这些意识到自己喜欢上了同性的“直男”们,对于如今该怎样自我定位出现了问题和犹豫,而其中最主要的解决方法也便是指出自己所喜欢的只是“这个”特定的同性,除此之外,对其他同性依旧不会产生任何好感,由此来缓解被认为是同性恋的焦虑。
泰剧《一年生》剧照(图源网络)
按照现代人们对于同志的理解,一旦某人喜欢和对同性产生情感与性欲望,便会被界定为“同性恋”,由此成为与异性恋相对的一种不同的性取向。所以,关于“同性恋”的界定是围绕着性欲望和性行为的,即在我们的身份界定中的重要一部分是由我们与谁(性别sex)发生性行为所决定的。这一建构来源于18世纪的西方医学和心理学界,正如福柯等人的研究所指出的,“同性恋”本身就是近代性科学的产物。
在此之前,东西方历史中都存在着同性性行为,但这些行为并不会由此界定一个人是谁,即古人们并没有“同性恋”和“异性恋”这样的观念。在中国传统中,龙阳断袖行为和成婚生子并不冲突,与同性和异性发生性关系在某种程度上都是情欲问题,而非涉及身份本质的行为。在清代著名小说《品花宝鉴》中,一主人公说道:“我最不解今人好女色则以为常,好男色则以为异,究竟色就是了,又何必分出男女来?好女而不好男,终是好淫,而非好色。彼既好淫,便不论色。若既重色,自不敢淫。”
也正是在这一历史背景下,我们发现产生自晚近西方历史中的“同性恋”这一新范畴本身就存在着很大局限,即伴随着它诞生的是一种新的性取向,一种新的“人类”,只要与同性发生性行为,就会被立刻收入其中。但问题和现实中的状况却往往并非总是如此非黑即白,在这二者之间存在着大面积的灰色部分,而“异性恋”和“同性恋”其实才是两边对立的极端。
美国性学家金赛于20世纪中期曾提出一个等级表,绝对的异性恋和同性恋占据两端,金赛指出,更多的人的性取向其实是在表格的中段波动,而非僵硬在两端。
现代层出不穷的性别身份与“标签”(图源网络)
被建构的“同性恋”从18世纪晚期开始便成为新生的性科学和精神病学所关注的对象,因此就如其后朱迪斯.巴特勒在福柯的研究中进一步指出的,即“同性恋”这一主体本身就是因为被“需要”而发明的。曾经遭到天主教谴责为不道德的同性性行为在现代被医学接管,而后者所采取的方式是对这一行为的本质化处理,即让它成为组成个体自我的一部分,于是出现了19世纪性科学中对于同性恋本质主义的理解,认为它是某种存在于人体之内的永恒性别元素紊乱的结果,由此造成性倒错:男性身体内的女性气质元素过多,而使其对男性产生欲望,成为同性恋;女性亦如此。
伴随着精神分析学在欧洲与美国的传播,同性恋渐渐成为其所关注的一个重要对象,并进一步为其所病理化而最终使其被建构为一种心理与精神疾病。在美国精神分析学会中,同性恋一度被认为是需要治疗的疾病。
这一观念流毒深远,虽然在20世纪六七十年代的同志运动中,这些意识形态遭到反驳和批判,许多国家的精神分析组织也把同性恋从精神疾病中剔除,但对许多普通民众而言,它依旧与心理疾病联系在一起。
与此同时,对于西方诸多有着十分传统宗教信仰的国家而言,同性恋也依旧被认为是一种不道德行为、一种需要通过祈祷和忏悔来进行驱逐的魔鬼诱惑……这一来源于传统宗教,一来源于现代科学的两种意识形态在现代合流,这也就是为什么我们看到当下许多西方国家的性取向矫正机构都是某种科学与宗教的混合体。
《被抹去的男孩》(图源网络)
《错误教育》(图源网络)
在2018年美国的两部电影《被抹去的男孩》(Boy Erased)和《错误教育》(The Miseducation of Cameron Post)中,都讲述了当虔诚的父母得知自己的儿女对同性产生欲望后,便把他们送到矫正机构进行扭转治疗的故事。这些矫正机构一方面利用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来分析这些年轻男孩女孩们的家庭、父母以及他们所习得的性观念,一方面又利用传统宗教仪式——如祈祷、忏悔——来让他们对自己的感情和性欲望产生厌恶和反感,由此达到扭转的作用。但无论在这两部电影还是在现实生活中,这些扭转最终不是以闹剧收场,就是以悲剧结束。
正是在这一漫长的污名历史中,20世纪中后期的美国以及欧洲诸国的同志运动才开始通过对性取向的本质化论证,形成强大的身份政治运动,由此来争取那些被剥夺的基本权利。对同志运动而言,身份政治的一个最大优势便是由于性取向的先天性与自然性而使其成为我们身体中的某种本质特征,是不以外界社会环境和历史文化的变迁而变化的,由此成为“身份”的基石,在其上建构起一套权利话语,对抗强势且充满偏见的主流意识形态。
于是,一个同志便不是后天形成(becoming)的,而是先天存在的。因此当一个人“出柜”(coming out)也就意味着ta选择面对真实的自我,即那个被主流壁柜所束缚的同志身份,于是出柜成为回归这一先天身份的重要一步……
这一系列身份政治在美国“石墙运动”时期产生了重要影响,也由此在其后形成了同志社区与网络,增强了群体的力量和对于权利诉求的合法性,但这一观念本身却是把双刃剑,福柯在70年代便已经指出其缺点,即本质主义最终会成为新的“牢笼”,过分绝对地把人划分为异性恋和同性恋,从而可能造成对于现实中更复杂状况的掩盖甚至压迫。
网剧《上瘾》剧照(图源网络)
回到文章一开始的耽美小说/影视剧中的情况,当《你丫的上瘾了》中顾海说“我确定我性取向正常没问题”时,其背后的逻辑不正表示同性恋的性取向是不正常的?这一意识形态便来源于上文我们所分析的病理化观念。正因为覆盖在“同性恋”上这一历久弥新的污名,导致顾海不愿意承认自己是同志另类情感故事,而反复强调自己的性取向正常。
另一方面,无论是顾海还是《一年生》中的男主,他们都通过一个曲折的解释来回避“同性恋”这一标签,除了其所带有的污名,也可能因为当你接受了这一标签,也就意味着你就此变成了它,而在无形中被一系列的刻板印象和目光所注视。所以,他们指出自己喜欢上同性是一次“特定的”、“具体的”且“仅此一次的”行为,从而依旧能够延续自己主流且“正常的”直男身份和形象。
那么,这些只喜欢上某个特定同性的“直男”就是否是同志呢?如果按照我们上文所分析的同性恋的传统来源和定义,那么这些男性显然应该能被称作同志。但问题是,他们确信自己对同性的欲望投注不会再转移到其他同性身上,并且极有可能会继续如之前一般投注在异性身上,这时他们还能够被称作同志吗?或者他们就是双性恋吗?
挪威剧《羞耻》第三季剧照
在挪威剧《羞耻》(skam)第三季中,当一直以来都和女生谈恋爱的男主告诉朋友们自己喜欢上一个同性时,朋友们的第一反应就是说:“你是同志?”男主立刻否定,说:“我不是同志!”但他又知道自己此时确实喜欢上了一个同性,所以又说:“我可能是有些同志……但我也不是喜欢男生,就像我不会喜欢你们一样!”这一看似互相矛盾的回答所反映出的正是“同性恋”这一身份的有限性导致它往往难以合适且准确地描述某段感情和状况。朋友们听了,又说:“你之前不是还在和女孩谈恋爱?所以你是双性恋?”
于是,性身份层出不穷,在LGBTQ之后,我们似乎还能看到无数的性身份存在,它就像是一个枝丫般迅速地分裂,从而产生一个个次级群体。
在美国学者简.沃德(Jane Ward)于2015年出版的专著《非同志》(Not Gay:Sex between Straight White Men)中,作者发现在美国存在着许多白人直男之间存在着同性性行为,但他们并不认为自己是同志。沃德指出,这些发生在白人直男之间的性行为其实是异性恋性行为结构中所存在的一个次级部分,即通过这一性行为,这些白人直男的男性气质和异性恋欲望不仅未遭到削弱,反而被加强了。
这一反向行为的最终目的并非同性欲望,而是为了进一步巩固和再生产主流异性恋结构和意识形态。这一看似吊诡的行为其实在伊芙.塞吉维克的《男人之间》中同样被指出,在塞吉维克看来,男性之间存在着同性社会性欲望,这一欲望本身就是异性恋结构中的重要组成部分。因此,我们会在许多纯同性的群体和组织中看到强烈的同性情欲展现,如美国大学中的兄弟会,以及军队等。
Jane Ward于2015年出版的专著《非同志》(Not Gay:Sex between Straight White Men)(图源网络)
在20世纪后期,随着欧美学者对性别和性取向本质主义进行批评而诞生的是建构主义,即认为性别(gender)和性取向都是社会文化所建构的产物,朱迪斯.巴特勒在法国女性主义和福柯理论的基础上,进一步指出了性别具有述行性(performativity),即它是一系列历史话语所建构的产物,而这一产物通过回溯性手段建构了我们以为是来源的主体形象。巴特勒以及塞吉维克等学者的理论为20世纪末期的酷儿理论的发展奠定了基础,从而也使得人们开始重新反思诸如“异性恋”和“同性恋”这样的性别身份。
相比于“异性恋”和“同性恋”这些身份中所带有的某种僵化性,酷儿理论更强调流动和非同一性;我们与同性或异性发生性关系并不会就此固定我们的性别身份,构成复杂个体的元素远远不仅仅只如此……因此,当我们以酷儿理论的视角再去看这些耽美小说和影视剧中主人公们的两难和犹豫时,这个问题便能得到较为完善的解决,即他们都是酷儿,没有异性恋、同性恋或双性恋这些标签,甚至酷儿的标签同样可以丢去,就是他们自己,在某一时刻喜欢上了一个同性,而在过去或未来的某一时刻他们又会喜欢上另一个异性,这都是可能的,也是应该被我们所理解和接受的。
因为就如我们一直强调的,对于那些神秘莫测的感情以及我们的欲望,往往不是非黑即白,而是一大片灰色且暧昧的地带,而正因为它才构成了人性的复杂和有趣,由此才能带来更多的可能和希望,以及多姿多彩的生活!
本文首发于“微思客”另类情感故事,凤凰网文化授权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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